草稿本

(起名无能。。)

李群十三岁的时候,世界已经显露出衰颓的迹象。三百年未遇的雪崩过后,大家投票用石头处决了广场上的稻草人,稻草人有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形貌。大家无不义愤填膺,因为她自称来自大河对岸的部落,她说他们的图腾是一只乌龟。但河对岸只是一群乌合之众,并不能被称为一个部落,也不能拥有图腾。更何况乌龟是渎神的,神怒之时天穹会降临雪暴和火雨,还是个孩子时,李群就被如此告知。

他马上就不再是个孩子了,再过一个月,他就将迎来自己的成年礼——和同龄的十几个伙伴一同猎杀一头野猪,没什么新意,也没什么危险——最多肚子被肮脏的獠牙刺穿罢了,而这样的事故也很少发生,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,他也不会为此恐惧。

但他不幸地迷了路。夜幕降临时,他还踩着积雪在林子里乱转,忽然瞥见半山腰上某个洞穴里透出金色的闪光,忽明忽暗,像是某种不属于现世的光芒。他想起伙伴们间的传言。那位呼风唤雨大师离群索居,有人说她拥有一幢林间木屋,有人说她住在深山的洞穴里,还有人说亲眼看到她走进了河底的宫殿。这位神秘人物与部落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,除了治病,她还在播种和收获的日子或祭祀典礼上出现,只有男祖宗和他的副手知道她的住处,人们说能她驱散恶魔,对抗死亡,预知未来,并从黄瓜里萃取出阳光。在饥饿和寒冷的驱使下,李群小心翼翼地来到洞口,惊奇地发现这神秘的亮光并非来阳光,而是一堆平常的篝火,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洞穴深处的一处工作台前忙碌。

李群停在洞口,贸然闯进去是无礼的:“我迷路了,请问我能进去烤烤火吗?”

呼风唤雨大师转过身来望着他,邀请他进来。一时间那种熟悉的、疏远的敬畏从李群脚底升起,他压下自己想要逃走的念头,强迫自己踏进这个温暖的空间,同时为鹿皮靴子底下嵌着的雪感到惭愧。更让他惭愧的是他竟发现呼风唤雨大师比他还要矮上一头,他简直被这个念头吓住了。他被邀请吃一块冷掉的不明肉类,从一个透明如冰的杯子里喝像酒的不明液体。呼风唤雨者随即把他撂在一边,回到工作台处,彩虹似的的幻影和他辨认不出的图腾重新升起在空中,以一种神秘而有序方式变换着。工作台中央镶嵌有一个球形的物体,它的形状如此完美,以至于他觉得这造物一定来自神的世界,只有神的世界才有完美的球体,并且这球体是如此的美丽。

“您在干什么呢?”李群认出那是个水晶球,事实上,是“那个”水晶球。几天前一个自称信使的不速之客来到部落,立刻就被当作入侵者捆了起来,人们说“那个”水晶球从他奇特的服饰口袋里掉出来,被交到男祖宗手中,那是个不详的球体,人们说,它总给部落带来噩运。

“试着读出预言。”呼风唤雨者回答。

“您读出预言了吗?”

她转过身来望着他,她的浅色眼睛大得惊人,倒映着火光和他的身形:“是的。”

“预言说什么了?”

“这无关紧要。”

“大家说这是个被诅咒的东西,”李群喝了口液体,胆子稍大了点,指了指水晶球,“不祥的,谁碰谁倒霉的东西,当然除了男祖宗和您。我不太信他们的鬼话,因为这东西看起来太美了……我是说,就像太阳一样,圆,呃,你知道的……”他立即开始后悔自己对一个德高望重的呼风唤雨者讲了这么些蠢话。

呼风唤雨者让图腾淡去,以审视和好奇的尖锐目光望着他,像是考虑了一会儿,几乎是和蔼地说:“它说:‘她要降临了,伴随着闪电和火雨从混沌中醒来。’只是个预言罢了,许多预言和预言者中的一个。”

“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说,“我一直觉得火雨是他们拿来吓唬人的,好让人守规矩。‘她’又是谁呢?新任女祖宗吗?或是新的呼风唤雨大师,难道您要离开吗?”

“当年我比你小几岁时,还是个孩子,”她沉思道,“在别处目睹过火雨,那是真的。我看到巨大的黑烟和无数火星遮蔽了天空,像星辰用火和尘埃组成的泪水洗涤天堂,随着大地的摇晃,山顶喷涌而出的金色和橙红的火在地上涌动,最终凝成暗红色和灰色的岩石……”

“村子呢?”

“那里没有村子,不过如果有也难逃一劫。这不过是个预言罢了。”

“那如果预言者是对的呢?”

“预言大多是含混不清的,清晰的预言只能靠数目取胜,如果你看到一个准确的预言,那它背后就一定藏着上百乃至上千个偏离现实的。事实上,我们可以通过测量一个预言的模糊程度来判断它的隐藏版本的分布。我自己,碰巧也是个不那么高明的预言者,如果你还没太厌烦这些废话,我可以稍稍演示一下人们是如何构造预言的,如何从此刻的海洋里捞出未来重叠的影子,如何读出这些影子各自的可能性,如何恰到好处地排布它们,如何将微小的可能隐藏在水晶球深处,将最浓重或最广阔的阴影投向现实……”

几乎是敬畏地,李群点头后退了几步,望向呼风唤雨大师,她是矮小而肥硕的,她庞大的影子随着洞穴中的火光摇曳,和她渐渐低下去的言语混杂着,唤起一种隐秘的、激动人心的渴求,他不知道这是什么。

呼风唤雨大师走进里屋,出来时她右手里攥着乳白色的水晶球,颜色几乎只比她大而透明的灰眼睛稍微浅一点。她做了个手势,让“那个”水晶球悬浮到半空,小心翼翼地将它取走,再把手中的水晶球放到它原先的位置。它缓缓降落下来,恰到好处地嵌进工作台的凹槽。又一个手势,纯白的光顿时充满了工作台上方的空间,随之出现了阴影,光与暗像阳光下的海水那样波动着,随着她手指精确而细微的动作演变,更多图腾和色彩从虚无中被拉出,他辩认出鱼骨、鹿角和狼的牙齿,冰上的细小裂纹、闪电和树枝的形状,云、火、极光和陷阱,它们融汇成湍流,注入阔大的海洋,每个时刻可能的构型铺展开来,从一点延伸至无穷。

“那如果预言者是对的呢?”他又问,才意识到她没回答他的问题。

呼风唤雨大师放下双臂,光和影和一切与她的手臂同时落下,水晶球像个空洞的眼球似的静静停在桌上。所有的可能性都失落了。

“这无关紧要。”

“但如果它说的就是……火雨呢?”李群提高了声音,几乎是无礼地,他嚷道,“大家不会被烧死吗?或者被埋掉?埋在土里,就像祖先们那样。如果它在夜里来了呢?如果大家都睡着了呢?男祖宗知道这事吗?您会告诉他的,对吗?”

“这是呼风唤雨者的职责,我已经告诉他了。”

“然后我们会都搬走吗?迁徙到别处……”

“或许会的,等他最后的决定。”

“那信使呢?那个带来坏消息的人?”

“他会被大家用石头砸死。”

“这太荒唐了……没人感到荒唐吗?他们为什么不说出来?如果人们讨厌这样的事,那它为什么还会继续发生?”

“这就是人们做的事。”呼风唤雨大师安静地说,“一直在做,之后也会继续的事。这也是我们最终落得如此境地原因。你很年轻,你觉得这很荒唐,你不是一个人。从历史的深井口探下去,直到光照不到的地方,一直会有人感到荒唐,不止一个人,但还不够多,一直不够多。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。”

李群不知道她说的“如此境地”是什么意思,但他猜这是过去的一种可能,他听说在古代星空曾是可以涉足的道路。而她是一个呼风唤雨者,她活在已死的传统里,活在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可能性里,活在过去和未来织成广大流形上,同几千个、几千倍的几千个、或这数目上的几千倍个幽灵一起,不像是一个人,而更像是一片尘埃组成的烟雾,不时渗进他们的村子,参与重大的典礼,插手他们的耕作渔猎,生老病死,却永远和他们不同。

“呃,对我来说这听起来不像‘无关紧要’。”

呼风唤雨者没有回答,她的目光越过李群的头顶,穿过篝火,投向洞外,他楞了一下,扭头望去,看见远处的森林正火海吞没,他没感到任何震动,但它已经发生了。“她”在密谋数以亿计的年头后,随着最后一座火山的喷发从自身中诞生了神性,他猜现在他们都不存在了,都融到了“她”新生的骨血里,在自身的死亡里成为一个更巍峨的命运的一部分,没有什么再能损害到他们的同一性。

“现在她醒来了。”呼风唤雨者安静地说。

“这和那个女孩无关,对吗?”


评论